古渡
[日期:2019-10-30] | 作者:雙流中學實驗學校 宋揚 1714 次瀏覽 | [字體:大 中 小] |
“嫁人莫嫁宋家壩,過河秧盆真可怕”“嫁人就嫁宋家壩,遍地大米白花花”。好長一段時間,那條橫在宋家壩與場鎮(zhèn)之間的長河,在全鎮(zhèn)人眼中,都是一把雙刃劍。
長河多水,即便是在最干旱的年辰,也沒有斷過流。沒有電的年代,肩挑背磨地挑水雖然辛苦一點,但辛苦的收益立竿見影。當大山上的莊稼被赤日燒焦到顆粒無收的時候,長河就是救命稻草;上個世紀六十年代,縣里主持,鎮(zhèn)上主管在宋家壩5隊的長河段攔水修壩。發(fā)電站一建,宋家壩通了電。通了電的宋家壩有了抽水機,一級、二級、三級提灌站把長河水源源不斷地抽到地勢最高的6隊,再按照6、5、4、3、2、1隊的順序依次把水沿著溝渠放下來。長河水流遍宋家壩,就流出了大塊大塊坡度不大的梯田。在其他村莊只能種些耐旱的紅苕、玉米時,宋家壩人可以奢侈地種植清一色的水稻。白花花的大米從碾米機里流淌出來,“嫁人就嫁宋家壩,遍地大米白花花”,不少吃不飽米飯的人家把閨女的未來夫君鎖定在了宋家壩。
也有人懼怕宋家壩的水。 “嫁人莫嫁宋家壩,過河秧盆真可怕”。這句順口溜誕生在一場“盆禍”之后。
那一年夏天的暴雨連下了一天一夜,2隊的經(jīng)文差點死在路上。遮天蔽日的雨里,找不到一絲氧氣。經(jīng)文是缺氧倒在路上的,他被人發(fā)現(xiàn)時,已經(jīng)嗆了數(shù)不清的雨水。雨雖停了,長河的水也漲到了1隊長青的家門口。
那一天,過河的大秧盆里坐了6個人,木片在水里拼命劃呀劃呀,還是沒有較量過比箭還快的洪水,洪水起伏著,滾涌著,咆哮著往下游奔注。一開始,大家以為秧盆會斜靠在對岸,盡管遠離渡口,但那天的水真的發(fā)了瘋,一路裹挾著秧盆朝高灘口沖去——那里,正是水電站的大壩,幾丈高的水瀑傾瀉而下。盆毀人亡的結局破近了……
學府老太爺是在大壩下游一個回水的拐角處被人打撈上來的,最為神奇的是他的葉子煙煙桿還含在嘴里。其他的人都成了一具一具的尸體,還有一位甚至消失得無影無蹤。更為神奇的是第二年的這一天,沒病沒痛的學府老太爺突然走了。壩上人說,閻王爺讓他在鬼門關走了一回,他已經(jīng)比別人多活了整整一年,閻王爺要招他回去了……
這次秧盆之禍讓“嫁人莫嫁宋家壩,過河秧盆真可怕”的順口溜就此流傳開來。其實大家都不怪罪秧盆。秧盆的本職工作只是在水田里運載未成年的秧苗和成熟的稻子。無可奈何呀,秧盆成了沒有大船的宋家壩過河的唯一交通工具。
村里太需要一條大船。
壩上兩個木匠半個月沒日沒夜地工作,改料,對榫卯,補縫,一條大木船終于下了水。
壩上沒有好木材,桉樹不經(jīng)泡,兩年后,木船爛了。情況上報到鄉(xiāng)上,又上報到縣上,縣交通局來了人。領導一看,長河不窄,是得有一艘大船。
交通局沒有現(xiàn)成的大船,縣內也沒有造船工廠,交通局領導也是和尚的腦殼——沒發(fā)(法)。有消息靈通的,說我們鄉(xiāng)幾十里外的另一個鄉(xiāng)有水泥船——鋼筋外面澆鑄的水泥,經(jīng)事(堅固)得很。那人還說,船是那邊的備用船,他們還有一條船。交通局的獲此消息,如得至寶。幾番做工作,獻好話,人家終于答應把船借給我們。
船是被交通局派出的解放牌大卡車拉回宋家壩的。上下車都遇到了大麻煩。換到如今,那就是一個吊車,個把小時的事。水泥船又大又重,出動了壩上最會抬喪的石匠還有幾十號壯勞力,才讓水泥船從車上滑到地面的滾木上,一寸一寸地,船被推下了水。那一天,全鄉(xiāng)看大船下水的男女老幼擠滿了長河兩岸。
智慧的頭腦往往不及陰險的惡作劇。最開始,人們在河兩岸立起兩個大石墩,石墩上架起一根鋼索,船的一側直起兩根鐵桿,鐵桿的高度超過鋼索,人們拉著鋼索就能過河了。聰明的人們還想到在船首船尾各栓一條長過河的草繩,要過河的人只需要把船扯過來就可以登船。然而,總有一些心眼不好的人拼了老命拉動鋼索,把船直挺挺地沖上對岸的灘涂,力氣小的,船紋絲不動;力氣大的一使勁,草繩就斷了。
得有人看船。
有人看船,就得收錢。
羊毛出在羊身上,壩上是拿不出這筆額外的經(jīng)費的,只能收錢。收誰的呢?村上5隊可以從水電站的堤壩上過河,村上1、2、3、4、6隊雖然要過河,但不可能收自己人的錢。村干部們一合計,收鄰村的錢。他們已經(jīng)免費坐爛了我們無數(shù)個秧盆,坐爛了我們的木船,總不可能讓我們的人再無償?shù)亟o他們擺渡。
村干部接洽了鄰村的支書,對方理解我們村目前的難處。他們識時務地認可與其多繞十來里過水電站大壩去集上,不如認交兩分錢。他們的支書雖然通情識理,村民可不這么自覺。為了一人兩分錢的船費,擺渡的往往和坐船的爭得面紅耳赤。爭吵往往在人少的時候發(fā)生,人多的時候,大家都要個臉面;人少的時候,乘船的就開始質問擺渡人收費的合理性,有時還擺出一副死皮賴臉,老子就不交錢的混樣兒。被逼問得緊了,他們把兩分錢甩在船上,咵咵呲呲地“來來來,拿去打棺材……”擺渡人受了太多委屈,他收的錢大部分是要交給村上的,余給自己的少得可憐。擺渡人換了幾撥,有的自己干著干著就倦了,有的嫌錢少,有的受不住那個氣……
我們村的最后的擺渡人是一對老夫妻。他們的兩個兒子成家立業(yè)后,兩個七十來歲的老人承擔了這個工作。一則閑來無事,二則可以在渡口賣點煙酒瓜子補貼家用。他們在渡口搭建起一個幾平米的竹籬笆的茅草屋。老頭賣酒和花生,自己也隨時呷著老酒。拉了十來年的船,他的酒賣掉的沒有他喝掉的多。我是他的常客,5分錢可以買半兩瓜子,一小把瓜子揣在兜里,正好從渡口吃到學校。我想我是因為瓜子,才對老人和他們的小屋記憶那么深刻。
水泥船坐了好幾年,船首船尾因為長時間在河灘上沖撞,起了大豁口,漏出根根鋼條。村里又打報告上去,交通局協(xié)調后調來一艘更大的舊鋼板船,刷過暗紅的油漆后,船煥然一新,像剛從船塢下來一樣。
那兩位最后的擺渡人拉著這艘船又過了幾年。這幾年里,壩上有了第一家樓房。一樓一底的房子,紅紅的磚,黑黑的瓦,再也不用像草房子一樣年年補漏年年漏了。六輪拖拉機“突突突突”把磚、瓦、水泥、河沙運到渡口對岸,主人家還得雇人肩扛背挑把材料搬到宅基地。麻煩!沒有橋的宋家壩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大麻煩!
一場火燒連房的大火,將修橋之事推上了議事日程。
那年夏天,空氣中的水汽完全蒸發(fā)了,路旁的青草似乎都干枯到一點就著?;鹗菑?/span>1隊的田春家燒起來的,先是燒著了灶房,接著整個草房被引燃了。草房緊挨的是以前地主留下的老瓦房,那一片房挨房,墻接墻的房子太過密集,當大火蔓延開時,推倒某家房子隔絕火源的傳統(tǒng)滅火辦法已經(jīng)失去任何作用。全壩的人都參與到滅火中,用瓷盆,用木桶,用糞桶到池塘里取水,到長河里取水。那些水剛倒進火坑,瞬間又被火舌吞沒了……鄉(xiāng)上緊急把情況報告給縣上,兩臺消防車一路嘯叫著沖向宋家壩,卻被長河阻擋在河的對岸……
那場大火讓32戶人家失去了住所。痛定思痛,村委會決定修橋。
橋前前后后修了兩次,到第四年才通車。橋通了,接著又修路,從泥巴路到碎石路到水泥路。村里的交通工具也有了變化,先是走村竄鄉(xiāng)的獸醫(yī)辜棟梁把他那輛“飛鴿”牌自行車換成了燒汽油的摩托車,隨后我干運輸?shù)娜缳I了大貨車,近些年再回村時,幢幢小洋樓的門口,已經(jīng)停上了私家小轎車。
古渡不再是一個渡口。從古渡大橋上驅車飛馳而過的村人啊,你們是否還記得那秧盆、木船、水泥船、鋼板船里的故事與鄉(xiāng)愁!